诗文库 正文
记谢上蔡论语疑义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六四三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○ 创作地点: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
学而时习之。
学是前一段事,既学矣,又能时习,所以悦也。上蔡说得「习」字好,然少发明「学」字之意,似无来历耳。悦乃习之之熟,义理油然而生处,上蔡但云「如此则德聚」,语亦未莹。有朋自远方来,观圣人立言正意,止为朋友讲习。上蔡所推,似亦太远。「人不知而不愠」,学固非欲人知,亦非有意欲人不知,是以人知之不加喜,人不知不加愠,此圣门所发义理之正也。老氏「知我者希,则我贵矣」,此异端自私之见,与圣门气象迥然不同。上蔡引之,似未察也(又云自待者厚,亦是语病。)。按,此章惟伊川先生之说语约而味长,最得圣人本意。其次似皆不若尹和靖。如上蔡之说,非不奇伟,然多过中,少馀味矣。
其为人也孝弟。
仁至难言,故圣贤之言或指其方,或语其用,未尝直指其体而名言之也。上蔡云:「古人语仁多矣,然终非仁也」,又云:「孝弟可以论仁,而孝弟非仁也」,正欲发明此意。然不觉乘快,一向说开了。至于其间界分脉络,自有相管摄联属处,却不曾分明为人指出。故读之者只见旷荡,无可捞摸,便更向别处走,此其立言之病也。又云:「人心之不伪者,莫如事亲从兄。以是心而充之,则无适而非仁矣」。此语亦皆未安。盖性之所有而根于心者,莫非真实,不但孝弟为不伪也。但孝弟乃人心之不可已者,所发最亲切,所系最重大,故行仁之道,必自此始。非谓充扩孝弟可以求仁也。此章之义,恐只当从伊川说。
巧言令色。
「言自巧,色自令,不害其为仁。好其言,令其色,便是不仁矣」。云岂以此为不仁,立语恐未安。
道千乘之国。
学者专为记诵之学而不知所用固不可,然遂以为不待读书而遽以政学则尤不可。大抵修身齐家、治国平天下皆学者分内事,而其先后固有序矣。读书求义理,乃格物致知之事,所以发明正心诚意之端也。学者不本于此,乃欲责成于人民社稷之间,求其必当于理而无悖,吾见其难矣。且天下国家虽有大小之殊,然圣人于此亦各止其所焉,非有所为而为之也。上蔡云:「古人得百里之地而君之,皆能以朝诸侯、有天下,则千乘之国亦可见其用心矣」。此似以为朝诸侯、有天下之故而用心于千乘之国之意,恐亦有病。
弟子入则孝。
此章指人以所向之方,使学者知所先后而已,未遽及尽孝弟、察人伦也。大抵上蔡气象宏阔,所见高明,微有不屑卑近之意,故其说必至此然后已,亦一病也。
贤贤易色。
「虽曰未学」,乃假设之辞,非指一人而言。今直以大舜生知人伦之至言之,却似执文害义也。且圣贤之语随其浅深各有至理,亦不必须一概说到圣人地位也。
主忠信。
此一节皆学者之事。主忠信盖见此实理而不敢违之谓,遽以「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」释之,似亦太高矣。
礼之用,和为贵。
「殆不若夷俟踞肆之愈」,此语欲有所矫,而不知其过于正。
患不知人。
「知人者为大乎,人知者为大乎」,此又涉乎知我希、自待厚之私矣。近世学者盖有未少有得而俯视等夷者,岂非此语之流生祸哉?上蔡于《公冶长》序篇论知人处甚佳,此章却有病。
上蔡语中诸如此类甚多,此据鄙见,论其尤甚者耳。后篇随看抄出,几于段段有可疑处,不欲尽写呈。大概亦只是一种病,即此亦可以见其馀也。近看诸说,惟伊川所解语意涵滀,旨味无穷。其次尹氏守得定,不走作,所少者精神耳。夫以上蔡高明之见,在程门盖鲜俪焉,而其立言不满人意处尚如此,况其馀哉?然则吾属于此亦可以深自警矣。
谢明堂礼毕宣赐表(熙宁四年九月)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六七八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九四 创作地点:安徽省阜阳市
臣某言:臣今月十七日,伏蒙圣恩特差右班殿直王昌,赐臣衣一袭、金腰带一条、银器一百五十两、绢一百五十疋、米面羊酒等者。太室精禋,方集神明之贶;筚门增耀,亦沾庆赐之优。祗受以还,兢营失措。臣某(中谢。)伏惟皇帝陛下垂衣致治,尽志奉先,率循三岁之旧章,时举季秋之大飨。四方万国,执玉帛以盈庭;群卿百司,洁豆笾而恭事。而臣以衰残之病质,荷宽假之深仁,方居畎亩以偷安,莫睹朝廷之盛礼。玺书赐召,不遑祗命而趋;使指就临,特被匪颁之宠。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容之大度,推以至慈。念簪履之虽微,犹为于旧物;闵桑榆之向暮,俾慰其馀生。惟嗟犬马之已疲,莫报乾坤之大施。
与范希文书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六九八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六七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修顿首再拜知郡学士希文足下:自去岁在洛阳,闻以言事出睦州,及来京师,又知移常州,寻复得苏州,迁延南方,岁且终矣。南方美江山,水国富鱼与稻,世之仕宦者举善地,称东南。然窃惟希文登朝廷,与国论,每顾事是非,不顾自身安危,则虽有东南之乐,岂能为有忧天下之心者乐哉!若夫登高以望远,饮旨而食嘉,所以宣辅神明,亦君子起居寝食之宜也。为别久矣,所怀如何?自古言事而得罪,解当复用。远方久处,省思虑,节动作,此非希文自重,亦以为天下士君子重也。谢希深学士丁家艰,将谋南归。有少私事须托营办,因通区区之诚以问左右。
谢胥学士启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○○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九五、《能改斋漫录》卷一四 创作地点:湖北省随州市
近贽芜音,仰尘䌷几,载形答复,深极褒称。弊帚无庸,愧藏家而自享;重言外奖,干尺牍以必珍。始绳穷而匣开,烂然在目;旋骨惊而心折,至矣闻音。退揆顽疏,阴加震叠。窃以昔者鲁衮垂乎一字,宠极于华章;汝月更乎坐评,自成于往法。得河南之口占,多藏去以为荣;获江左之笔踪,则神明之来复。至有不喜人事,常堆案而弗酬;靡答私书,或矜才而格物。未若翠緌鸣玉之彦,兰台金马之英,品风流坐正物之源,交士林忘公侯之贵。俯存寒素之目,毋密謦咳之音。兔墨流英,洒鸿都百金之笔;犀谈对客,发荆州一日之函。有焕私藏,因为殊遇。某倥蒙惟旧,操捡弗支,乏沃若之轩髦,有尾兮之长丑。顾右臂而为弹,早叹苶疲;虽左肘之生杨,徒能殚化。爰以自童发之交剪,浴圣日之光华,勉绍箕裘,惧隳门素。冠乎枝木,莫践化人之场;钝若神槌,爰对囊锥之颖。一昨与偕外计,续食县官之邮;召诣中台,果玷浮华之目。州闾贬于素论,箧衍弃于祭刍。委末路而弗振,与清涂而自隔。然或鼓舞至化,呻吟变儒,效骚人之郁伊,慕漳滨之模楷。品之上下,曾弗齿于钟评;掷中宫商,宜远惭于孙赋。奚辨丽而可纪,徒骫骳以兴讥。何弗避于诋诃,辄外彰于嗤鄙?踸踔短韵,迨无取于击辕;卢胡见贻,乃自珍于乾璞。所期用覆酱瓿,譬十年之练都;投置皮箱,资一笑于相乐。伏蒙某官悯芚愚之无似,加品目之惟优,丑以爱忘,音缘赏奏。许上修名之谒,获伸拜德之恭。后堂执经,饫陪一肉之赐;西斋坐宴,密亲三雅之欢。执如意以指谭,务车毂而推引。喷咳珠玉,大小以之成珍;指顾飞沈,眄睐于焉起色。出乎望表,溢乃情涯。而复俾十倍而增荣,示一嗛而为美。当黯閤之多暇,枉虞笔以摛文。缛旨星稠,襞笺云落。布帛之言甚暖,暴以秋阳;齿牙之论所加,重于大吕。譬以明月,闇投于人;不意此音,猥来入耳。谨当纳藏行褚,归耀当闾。袭以十绨,为天下之至宝;脱复一读,解体中之不安。贵洛纸而争传,与吴刀而共布。隐恩所及,顶踵奚胜?
与韩忠献王书(四三 熙宁四年)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○四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一四四
某顿首再拜:近急足还府,奉状粗布谢恳。新正令节,限以官守,无由一厕贺宾之列。元勋柱石,神明所相,百福来臻。春气尚寒,伏惟为朝爱重,上副眷倚。下情祝颂之至。
与十二侄(通理)书(一 皇祐四年任象州司理)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一四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一五三、《东坡题跋》卷四、《三朝名臣言行录》卷二之二、《言行龟鉴》卷四、《戒子通录》卷五、《吹剑录》外集、《昨非庵日纂》卷二、杨希闵《欧阳文忠公年谱》 创作地点:安徽省阜阳市
自南方多事以来,日夕忧汝。得昨日递中书,知与新妇诸孙等各安,守官无事,顿解远想。吾此哀苦如常。欧阳氏自江南归明,累世蒙朝廷官禄,吾今又被荣显,致汝等并列官裳,当思报效。偶此多事,如有差使,尽心向前,不得避事。至于临难死节,亦是汝荣事,但存心尽公,神明亦自祐汝,慎不可思避事也。昨书中言欲买朱砂来,吾不阙此物,汝于官下宜守廉,何得买官下物?吾在官所,除饮食物外,不曾买一物,汝可观此为戒也。已寒,好将息。不具。吾书送通理十二郎。
后汉俞乡侯季子碑跋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二一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一三六、《集古录》卷三、《六一题跋》卷三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右汉《俞乡侯季子碑》,云「君讳熊,字孟」,下阙一字,「广陵海西人也。厥祖天皇大帝垂精接感,笃生圣明。子孙享之,分源而流,枝叶扶疏,出王别胤,受爵列土,封侯载德。君光武皇帝之玄、广陵王之孙、俞乡侯之季子也」。由是而后,文字缺灭,其稍稍可读者,时得其一二,云:「六籍五典,如源如泉。既练州郡,卷舒委随,化流南城,政犹北辰。三祀有成,来臻我邦。仁恩如冬日,威猛烈夏日。吏民爱若慈父,畏如神明」。其后又云:「采摭谣言,作诗三章」。据碑文无卒葬年月,而其辞若此,似是德政碑。按《后汉书》光武皇帝子曰广陵思王荆,荆子元寿等四人皆封乡侯,史略而不载其名。俞乡侯者不知为谁也,思王荆之第几子也。「天皇大帝」之语,自汉以来有矣。治平元年六月五日书。
易或问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三三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六○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八九
或问曰:「王弼所用卦、爻、《彖》、《象》,其说善乎」?曰:「善矣,而未尽也。夫卦者,时也。时有治乱,卦有善恶。然以《彖》、《象》而求卦义,则虽恶卦,圣人君子无不可为之时。至其爻辞,则艰厉悔吝凶咎,虽善卦亦尝不免。是一卦之体而异用也。卦、《彖》、《象》辞常易而明,爻辞尝怪而隐。是一卦之言而异体也。知此,然后知《易》矣。夫卦者,时也;爻者,各居其一位者也。圣人君子道大而智周,故时无不可为。凡卦及《彖》、《象》,统言一卦之义,为中人以上而设也。爻之为位有得失,而居之者逆顺六位,君子小人之杂居也。君子之失位,小人之得位,皆凶也。居其位而顺其理者吉,逆其理者亦凶也。六爻所以言得失逆顺,而告人以吉凶也。爻辞兼为中人以下而设也。是以论卦多言吉,考爻多凶者,由此也。卦、《彖》、《象》辞,大义也。大义简而要,故其辞易而明。爻辞,占辞也。占有刚柔进退之理,逆顺失得吉凶之象,而变动之不可常者也,必究人物之状以为言,所以告人之详也。是故穷极万物以取象,至于臀腓鼠豕皆不遗。其及于怪者,穷物而取象者也。其多隐者,究物之深情也。所以尽万物之理,而为之万事之占也」。或曰:「《易》曰:『君子顺天休命』。又曰:『自天祐之,吉无不利』。其《系辞》曰:『天垂象,见吉凶,圣人象之』。《易》之为说一本于天乎?其兼于人事乎」?曰:「止于人事而已矣,天不与也,在诸《否》、《泰」》。「然则天地鬼神之理可以无乎」?曰:「有而不异也,在诸《谦》。知此,然后知《易》矣。《泰》之《彖》曰:『君子道长,小人道消』。《否》之《彖》曰:『小人道长,君子道消』。夫君子进,小人不得不退;小人进,君子不得不退。其势然也。君子盛而小人衰,天下治于泰矣;小人盛而君子衰,天下乱于否矣。否、泰,君子小人进退之间尔,天何与焉」?问者曰:「君子小人所以进退者,其不本于天乎」?曰:「不也。上下交而其志同,故君子进以道;上下不交而其志不通,则小人进以巧。此人事也,天何与焉」?又曰:「《泰》之《彖》不云乎『天地交而万物通』,《否》之《彖》不云乎『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』乎」?曰:「所以云者,言天地也。其曰上下之交不交者,言人事也。呜呼!圣人之于《易》也,其意深,其言谨。《谦》之《彖》曰:『天道亏盈而益谦,地道变盈而流谦,鬼神害盈而福谦,人道恶盈而好谦』。圣人之于事,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所以言出而万世信也。夫日中则昃之,月缺则盈之,天吾不知其心,吾见其亏盈于物者矣。物之盛者变而衰落之,下者顺而流行之,地吾不知其心,吾见其变流于物者矣。贪满者多损,谦卑者多福,鬼神吾不知其心,吾见其祸福之被人者矣。若人则可知其情者也。故天地鬼神不可知其心,而见其迹之在物者,则据其迹曰亏盈,曰变流,曰害福。若人则可知者,故直言其情曰好恶。故曰其意深而言谨也。然会而通之,天地神人无以异也。使其不与于人乎,修吾人事而已;使其有与于人乎,与人之情无以异也,亦修吾人事而已。夫专人事,则天地鬼神之道废;参焉,则人事惑。使人事修则不废天地鬼神之道者,《谦》之《彖》详矣。治乱在人而天不与者,《否》、《泰》之《彖》详矣。推是而之焉,《易》之道尽矣」。或问曰:「今之所谓《系辞》者,果非圣人之书乎」?曰:「是讲师之传,谓之《大传》,其源盖出于孔子,而相传于易师也。其来也远,其传也多,其间转失而增加者,不足怪也。故有圣人之言焉,有非圣人之言焉。其曰『《易》之兴也,其于中古乎!作《易》者,其有忧患乎』!其『文王与纣之事』欤,『殷之末世周之盛德』欤。若此者,圣人之言也,由之可以见《易》者也。『河出图,洛出书』,『圣人幽赞神明而生蓍』,『两仪生四象』,若此者,非圣人之言,凡学之不通者,惑此者也。知此,然后知《易》矣」。
唐放生池碑跋(〔天宝十年〕)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二七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一四二、《集古录》卷九、《六一题跋》卷九、《皇朝文鉴》卷一三○、《古今事文类聚》后集卷三四、《续文章正宗》卷一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神异典卷二一二
右《放生池碑》,不著书撰人名氏。放生池,唐世处处有之。王者仁泽及于草木昆虫,使一物必遂其生,而不为私惠也。惟天地生万物,所以资于人,然代天而治物者常为之节,使其足用而取之不过,故物得遂其生而不夭。三代之政如斯而已。《易大传》曰:「庖牺氏之王也,能通神明之德,以类万物之情,作结绳而为网罟,以佃以渔」。盖言其始教民,取物资生而为万世之利,此所以为圣人也。浮图氏之说,乃谓杀物者有罪而放生者得福。苟如其言,则庖牺氏遂为人间之圣人,地下之罪人矣。治平元年八月十日书。
定风雅颂解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三三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六○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一五七
《诗》之息久矣,天子诸侯莫得而自正也。古诗之作,有天下焉,有一国焉,有神明焉。观天下而成者,人不得而私也;体一国而成者,众不得而违也;会神明而成者,物不得而欺也。不私焉,《雅》著矣;不违焉,《风》一矣;不欺焉,《颂》明矣。然则《风》生于文王,而《雅》、《颂》杂于武王之间。《风》之变,自夷、懿始;《雅》之变,自厉、幽始。霸者兴,变《风》息焉;王道废,《诗》不作焉。秦、汉而后,何其灭然也?王通谓「诸侯不贡诗,天子不采风,乐官不达雅、颂,国史不明变,非民之不作也。诗出于民之情性,情性其能无哉?职诗者之罪也」。通之言,其几于圣人之心矣。或问:「成王、周公之际,《风》有变乎」?曰:《豳》是矣。幸而成王悟也,不然,则变而不能复乎!《豳》之去《雅》,一息焉,盖周公之心也,故能终之以正。
三皇设言民不违论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三四
论曰:夫至治之极也,涂耳目以愚民之识,畅希夷以合道之极,化被而物不知,功成而迹无眹。古有臻于是者,其大道之行乎!圣人之兴也,捐仁义以为德之细,放约束以取民之信,德及而物自化,言行而人必从。古有盛于此者,其三皇之世欤!故孔子有三皇设言而民不违之说,敢试论之。若乃畅上古之至道,张亿世之远御。结绳所以为信也,而惧信之未孚,我则有书契之易,于是乎画八卦以由数起。茹毛所以养生也,而惮生之未具,我则有烹饪之利,于是乎尝百谷以粒烝民。网罟利人以为用,使以畋而以渔;牛马异性而必驯,使可乘而可服。壮栋宇以易古者之居,垂衣裳以兴天下之治。凡所以使民不倦者,皆伏牺、神农、黄帝之为也。然而治既行矣,民既赖矣,守之以至静,化之以无为,上有淡泊清净之风,下无薄恶叛离之俗。故言为教诏,非诰誓而自听;言为号令,不鞭扑而自随。且夫歃血以涖盟约,要之于信者,由不信而然也;为刑以残肌骨,威之使从者,由不从而设也。不若御至质之民,行大道之化。悦不以爱,故不待赏而劝;畏不以威,故不待罚而责;政不罔民,故不待约而信;事不申令,故不待诰而从。一言以行,万民禀命,赖其德者百年而利,服其化者百年而移。非三皇之德,其孰能与于此乎?噫!商人作誓,欲民之从也,而人始疑;周人会盟,欲信之固也,而诸侯叛。由是而言,则诅民于神明,狃民于赏罚,而违之者,末世之为也;服民以道德,渐民以教化,而人自从之者,三皇之盛也。夫设言而不违者,其在兹乎!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七五。又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一,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二二四。
夫子罕言利命仁论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三四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七五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二七四
论曰:昔明王不兴而宗周衰,斯文未丧而仲尼出,修败起废而变于道,扶衰救弊而反于正。至如探造化之本,赜几深之虑,以穷乎天下之至精,立道德之防,张礼乐之致,以达乎人情之大窦。故《易》言天地之变,吾得以辞而系;《诗》厚风化之本,吾得以择而删;《礼》、《乐》备三代之英,吾得以定而正;《春秋》立一王之法,吾得以约而修。其为教也,所以该明帝王之大猷,推见天人之至隐。道有机而不得秘,神有密而不得藏,晓乎人伦,明乎耳目,如此而详备也。然独以利、命、仁而罕言,其旨何哉?请试言之。夫利、命、仁之为道也,渊深而难明,广博而难详。若乃诱生民以至教,周万物而不遗。草木贲殖而无知,所以遂其生;跂喙行息而不知,所以达其乐。物性莫不欲茂,则薰之以太和;人情莫不欲寿,则济之以不夭。滞者导之使达,蒙者开之使明。衣被群生,赡足万类。此上之利下及于物,圣人达之以和于义也。则利之为道,岂不大哉!函五行之秀气,兼二仪之肖貌,禀尔至命,得之自天。厥生而静谓之性,触物而动感其欲,派而为贤愚,诱而为善恶,贤愚所以异贵贱,善恶所以定吉凶。贫富穷达,死生夭寿,赋分而有定,循环而无端。圣人达之,内照乎神明;小人逆之,外灭于天理。则命之为义,岂不达哉!又若兼百行以全美,居五常而称首,爱人而及物,力行而能近。守而行之,一日由乎复礼;推而引之,天下称乎达道。则仁之为理,岂不盛哉!噫,三者之说,诚皆圣人之深达,非难言之也。《易》曰「乾以美利利乎天下」,又曰「利者义之和」。《中庸》曰「天命之谓性」,又曰「君子居易以俟命」。《系辞》曰「乐天知命,故不忧」。《礼记》曰「仁者天下之表」,又曰「仁者右也,道者左也」。酌是而论之,则非不言也。然罕言及者,得非以利、命、仁之为道,微而奥,博而远。贤者诚而明之,不假言之道也。愚者鲜能及之,虽言之,弗可晓也。故曰「中人已上可以语上,中人已下不可以语上」,又曰「仁则吾不知」者,举一可知也。子贡以谓「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」者,诚在是乎。然则利、命、仁之罕言,由此而见矣。谨论。
豳问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三四、《荆川稗编》卷八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一五七
或问:「《七月》,《豳风》也,而郑氏分为《雅》、《颂》。其诗八章,以其一章、二章为《风》,三章、四章、五章、六章之半为《雅》,又以六章之半、七章、八章为《颂》。一篇之诗别为三体,而一章之言半为《雅》而半为《颂》,诗人之意果若是乎」?应之曰:「《七月》,周公之作也。其言豳土寒暑气节、农桑之候,勤生事、男女耕织衣食之本,以见太王居豳兴起王业艰难之事,此诗之本义,毛、郑得之矣。其为《风》、为《雅》、为《颂》,吾所不知也。所谓《七月》之本义幸在者,吾既得之矣,其有所难知者,阙之可也。虽然,吾知郑氏之说,自相牴牾者矣。今《诗》之经,毛、郑所学之经也。经以为《风》,而郑氏以为《雅》、《颂》,岂不戾哉?夫一国之事谓之《风》,天下之政谓之《雅》,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谓之《颂》,此毛、郑之说也。然则《风》,诸侯之事;《雅》,天子之事。今所谓《七月》者,谓之《风》可矣。谓之《雅》、《颂》,则非天子之事,又非告功于神明者,此又其戾者也。《风》、《雅》、《颂》之为名未必,然则于其所自为说,有不能通也」。问者又曰:「郑氏所以分为《雅》、《颂》者,岂非以《周礼》籥章之职,有吹豳《诗》、《雅》、《颂》之说乎」?应之曰:「今之所谓《周礼》者,不完之书也。其礼乐制度,盖有周之大法焉,至其考之于事,则繁杂而难行者多。故自汉兴,六经复出,而《周礼》独不为诸儒所取,至以为黩乱不验之书,独郑氏尤推尊之,宜其分豳之《风》为《雅》、《颂》,以合其事也」。问者又曰:「今《豳诗》七篇,自《鸱鸮》以下六篇皆非豳事,独《七月》一篇,岂足以自为一国之《风》。然则《七月》而下七篇,寓于《豳风》耳,豳其自有诗乎?《周礼》所谓《豳雅》、《豳颂》者,岂不为《七月》,而自有豳诗而今亡者乎?至于《七月》,亦尝亡矣,故齐、鲁、韩三家之《诗》皆无之。由是言之,《豳诗》其犹有亡者乎」?应之曰:「经有其文,犹有不可知者;经无其事,吾可逆意而为然乎」?
按: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六一,欧阳衡刊本。
易童子问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三七 创作地点:湖北省宜昌市
童子问曰:「『《乾》,元、亨、利、贞』,何谓也」?曰:「众辞淆乱,质诸圣。《彖》者,圣人之言也」。童子曰:「然则乾无四德,而《文言》非圣人书乎」?曰:「是鲁穆姜之言也,在襄公之九年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象》曰『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』,何谓也」?曰:「其传久矣,而世无疑焉,吾独疑之也。盖圣人取象所以明卦也,故曰『天行健』。《乾》而嫌其执于象也,则又以人事言之,故曰『君子以自强不息』。六十四卦皆然也。《易》之阙文多矣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乾》曰用九,《坤》曰用六,何谓也」?曰:「释所以不用七八也。《乾》爻七九则变,《坤》爻八六则变,《易》用变以为占,故以名其爻也。阳过乎亢则灾,数至九而必变,故曰『见群龙无首,吉』。物极则反,数穷则变,天道之常也,故曰『天德不可为首也』。阴柔之动,多入于邪,圣人因其变以戒之,故曰『利永贞」』。
童子问曰:「《屯》之《彖》、《象》与卦之义反,何谓也」?曰:「吾不知也」。童子曰:「《屯》之卦辞曰『勿用有攸往』,《彖》曰『动乎险中,大亨贞』,动而大亨,其不往乎?《象》曰『君子以经纶』,不往而能经纶乎」?曰:「居《屯》之世者,勿用有攸往,众人也;治《屯》之时者,动乎险而经纶之,大人君子也,故曰『利建侯」』。
童子问曰:「《象》曰『山下出泉,《蒙》,君子以果行育德』,何谓也」?曰:「《蒙》者,未知所适之时也,处乎《蒙》者,果于自信其行以育德而已。《蒙》有时而发也,患乎不果于自修,以养其德而待也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象》曰『云上于天,《需》,君子以饮食宴乐』,何谓也」?曰:「《需》,须也,事有期而时将至也,云已在天,泽将施也,君子之时将及矣。少待之焉,饮食以养其体,宴安和乐以养其志,有待之道也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师》,贞,丈人,何谓也」?曰:「师正于丈人也,其《彖》曰『能以众正,可以王矣」』。童子曰:「敢问可以王矣,孰能当之」?曰:「汤、武是已。彼二王者以臣伐主,其为毒也甚矣。然其以本于顺民之欲而除其害,犹毒药瞑眩以去疾也,故其《彖》又曰『行险而顺』。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」。童子曰:「然则汤、武之师正乎」?曰:「凡师必正于丈人者,文王之志也。以此毒天下而王者,汤、武也。汤、武以应天顺人为心,故孟子曰『有汤、武之心则可也」』。童子曰:「『吉,无咎』,何谓也」?曰:「为《易》之说者,谓无咎者本有咎也,又曰善补过也。呜呼!举师之成功莫大于王也,然不免毒天下,而仅得补过、无咎,以此见兵非圣王之所务,而汤、武不足贵也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『地上有水,《比》,先王以建万国、亲诸侯』,何谓也」?曰:「王氏之传曰『万国以比建,诸侯以比亲』,得之矣。盖王者之于天下,不可以独比也,故建为万国,君以诸侯,使其民各比其君,而万国之君共比于王,则视天下如身之使臂、臂之使指矣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同人》之《彖》曰『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』,《象》又曰『君子以类族辨物』,何谓也」?曰:「通天下之志者,同人也;类族辨物者,同物也。夫同天下者不可以一概,必使夫各得其同也。人睽其类而同其欲,则志通;物安其族而同其生,则各从其类。故君子于人则通其志,于物则类其族,使各得其同也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『天道亏盈而益谦,地道变盈而流谦,鬼神害盈而福谦,人道恶盈而好谦』,何谓也」?曰:「圣人急于人事者也,天人之际罕言焉,惟《谦》之《彖》略具其说矣。圣人,人也,知人而已。天地鬼神不可知,故推其迹;人可知者,故直言其情。以人之情而推天地鬼神之迹,无以异也。然则修吾人事而已;人事修,则与天地鬼神合矣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『雷出地奋,《豫》,先王以作乐崇德,殷荐之上帝,以配祖考』,何谓也」?曰:「于此见圣人之用心矣。圣人忧以天下,乐以天下。其乐也,荐之上帝祖考而已,其身不与焉。众人之豫,豫其身耳。圣人以天下为心者也,是故以天下之忧为己忧,以天下之乐为己乐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观》之《象》曰『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』,何谓也」?曰:「圣人处乎人上而下观于民,各因其方,顺其俗而教之。民知各安其生而不知圣人所以顺之者,此所谓神道设教也」。童子曰:「顺民,先王之所难欤」?曰:「后王之不戾民者鲜矣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剥》,『不利有攸往』,《彖》曰『顺而止之,观象也。君子尚消息盈虚,天行也』者,何谓也」?曰:「《剥》,阴剥阳也,小人道长、君子道消之时也,故曰『不利有攸往』。君子于此时而止,与《屯》之『勿往』异矣。《屯》之世,众人宜勿往,而君子动以经纶之时也;《剥》者,君子止而不往之时也。剥尽则复,否极则泰,消必有息,盈必有虚,天道也。是以君子尚之,故顺其时而止,亦有时而进也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『《复》,其见天地之心乎』者,何谓也」?曰:「天地之心见乎动,《复》也,一阳初动于下矣。天地所以生育万物者本于此,故曰『天地之心』也。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,其《彖》曰『刚反,动而以顺行』是矣」。童子曰:「然则《象》曰『先王以至日闭关,商旅不行,后不省方』,岂非静乎」?曰:「至日者,阴阳初复之际也,其来甚微,圣人安静以顺其微,至其盛然后有所为也,不亦宜哉」!
童子问曰:「《大过》之卦辞曰『利有攸往,亨』,其《象》曰『君子以独立不惧,遁世无闷』者,其往乎?其遁乎」?曰:「《易》非一体之书,而卦不为一人设也。《大过》者,桡败之世可以大有为矣。当物极则反,易为之力之时,是以往而必亨也;然有不以为利而不为者矣。故居是时也,往者利而亨,遁者独立而无闷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坎》之卦曰『习坎』,其《彖》曰『习坎,重险也』者,何谓也」?曰:「《坎》因重险之象,以戒人之慎习也。习高山者可以追猿猱,习深渊者至能泅泳出没以为乐。夫险可习,则天下之事无不可为也。是以圣人于此戒人之习恶而不自知,诱人于习善而不倦,故其《象》曰『君子以常德行,习教事』也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『《咸》,取女吉』,何谓也」?曰:「咸,感也。其卦以刚下柔,故其《彖》曰『男下女』,是以『取女吉』也」。童子又曰:「然则男女同类欤」?曰:「『男女睽而其志通』,谓各睽其类也。凡柔与柔为类,刚与刚为类。谓感必同类,则以柔应柔,以刚应刚,可以为咸乎?故必二气交感,然后为咸也。夫物类同者自同也,何所感哉?惟异类而合,然后见其感也。铁石,无情之物也,而以磁石引针,则虽隔物而应。《彖》曰『观其所感,而万物之情可见』者,谓此类也」。童子又曰:「然则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,是果异类乎」?曰:「天下之广,蛮夷戎狄、四海九州之类,不胜其异也。而能一以感之,此王者所以为大,圣人所以为能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『《恒》,利有攸往』,『终则有始』,何谓也」?曰:「恒之为言久也,所谓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也,久于其道者知变之谓也。天地升降而不息,故曰『天地之道久而不已』也。日月往来,与天偕行而不息,故曰『日月得天而能久照』。四时代谢循环而不息,故曰『四时变化而久成』。圣人者尚消息盈虚,而知进退存亡者也,故曰『圣人久于其道而化成」』。
童子问曰:「『《乾》,亨,小利贞』,何谓也」?曰:「《象》,阴进而阳遁也,《遁》者见之先也。阴进至于否,则不正利矣。《遁》者阴浸而未盛,阳能先见而遁,犹得小利其正焉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『明入地中。《明夷》,君子以莅众,用晦而明』,何谓也」?曰:「日,君象也,而下入于地,君道晦而天下暗矣。大哉!万物各得其随,则君子向晦而入宴息;天下暗而思明,则君子出而临众。商纣之晦,周道之明也,因其晦发其明,故曰『用晦而明」』。童子曰:「然则,圣人贵之乎」?曰:「不贵也。圣人非武王而贵文王矣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『《家人》,利女贞』,何谓也?其不利君子之正乎」?曰:「是何言欤!《彖》不云乎,『女正位乎内,男正位乎外』也」?曰:「然则,何谓为独言『利女正」』?曰:「家道主于内,故女正乎内,则一家正矣。凡家人之祸,未有不始于女子者也,此所以戒也。呜呼!事无不利于正,未有不正而利者。圣人于卦,随事以为言,故于《坤》则利牝马之正,于《同人》则利君子正,于《明夷》则利艰正,于《家人》则利女正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睽》之《彖》与卦辞之义反,何谓也」?曰:「吾不知也」。童子曰:「《睽》之卦曰『小事吉』,《彖》曰『睽之时用大矣哉」』。曰:「小事睽则吉,大事睽则凶也。凡睽于此者,必有合于彼。地睽其下而升,天睽其上而降,则上下交而为泰,是谓小睽而大合。使天地睽而上下不交,则否矣。圣人因其小睽而通其大利,故曰『天地睽而其事同,男女睽而其志通,万物睽而其事类』,其《象》又曰『君子以同而异」』。
童子问曰:「履险蹈难谓之《蹇》,解难济险谓之《解》,二卦之义相反而辞同,皆曰『利西南』者,何谓也」?曰:「圣人于斯二卦,辞则同而义则异,各于其《彖》言之矣。《蹇》之《彖》曰『往得中也』,《解》之《彖》曰『往得众也』者是已。西南,坤也,坤道主顺。凡居蹇难者,以顺而后免于患。然顺过乎柔,则入于邪。必顺而不失其正,故曰『往得中也』;解难者必顺人之所欲,故曰『往得众也」』。
童子问曰:「『《损》,损下益上』,『《益》,损上益下』,何谓也」?曰:「上君而下民也。损民而益君,损矣;损君而益民,益矣。《语》曰『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』,此之谓也」。童子又曰:「《损》之《象》曰『君子以惩忿窒欲』,《益》之《象》曰『君子以见善则迁,有过则改』,何谓也」?曰:「呜呼!君子者天下系焉,其一身之损益,天下之利害也。君子之自损者忿欲尔,自益者迁善而改过尔。然而肆其忿欲者,岂止一身之损哉?天下有被其害矣。迁善而改过者,岂止一己之益哉?天下有蒙其利者矣」。童子曰:「君子亦有过乎」?曰:「汤、孔子,圣人也,皆有过矣。君子与众人同者,不免乎有过也。其异乎众人者,过而能改也。汤、孔子不免有过,则《易》之所谓《损》、《益》者,岂止一身之损益哉」?
童子问曰:「『《乾》,不利即戎』,何谓也」?曰:「谓其已甚也,去小人者不可尽,盖君子者养小人者也。小人之道长,斯害矣,不可以不去也;小人之道已衰,君子之利及乎天下矣,则必使小人受其赐而知君子之可尊也。故不可使小人而害君子,必以君子而养小人。《夬》刚决柔之卦也。五阳而一阴,决之虽易,而圣人不欲其尽决也,故其《彖》曰『所尚乃穷也』。小人盛则决之,衰则养之,使知君子之为利,故其《象》曰『君子以施禄及下』。小人已衰,君子已盛,物极而必反,不可以不惧,故其《象》又曰『居德则忌」』。
童子问曰:「『《困》,亨,贞大人吉,无咎』,其《彖》曰『险以说,困而不失其所,亨』,何谓也」?曰:「困,亨者,困极而后亨,物之常理也,所谓《易》穷则变,变则通也。『困而不失其所亨』者,在困而亨也,惟君子能之。其曰『险以说』者,处险而不惧也。惟有守于其中,则不惧于其外。惟不惧,则不失其所亨,谓身虽困而志则亨也,故曰『其惟君子乎』。其《象》又曰『君子以致命遂志』者是也」。童子又曰:「敢问『正大人吉,无咎』者,古之人孰可以当之」?曰:「文王之羑里、箕子之明夷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革》之《彖》曰『汤、武革命,顺乎天而应乎人』,何谓也」?曰:「逆莫大乎以臣伐君。若君不君,则非君矣。是以至仁而伐桀、纣之恶,天之所欲诛而人之所欲去,汤、武诛而去之,故曰『顺乎天而应乎人』也」。童子又曰:「然则,正乎」?曰:「正者常道也。尧传舜,舜传禹,禹传子是已。权者,非常之时,必有非常之变也,汤、武是已。故其《彖》曰『《革》之时,大矣哉』云者,见其难之也」。童子又曰:「汤、武之事,圣人贵之乎」?曰:「孔子区区思文王而不已,其厚于此则薄于彼可知矣」。童子又曰:「顺天应人,岂非极称之乎,何谓薄」?曰:「圣人于《革》称之者,适当其事尔。若《乾》《坤》者,君臣之正道也,于《乾》《坤》而称汤、武,可乎?圣人于《坤》,以『履霜』为戒,以『黄裳』为吉也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革》去故而《鼎》取新,何谓也」?曰:「非圣人之言也,何足问!《革》曰去故不待言而可知,《鼎》曰取新,《易》无其辞,汝何从而得之?夫以新易旧,故谓之革。若以商革夏,以周革商,故其《象》曰『汤、武革命』者是也。然则以新革故一事尔,分于二卦者,其谁乎」?童子又曰:「然则《鼎》之义何谓也」?曰:「圣人言之矣:『以木巽火,亨饪也』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震》之辞曰『震惊百里,不丧匕鬯』者,何谓也」?曰:「《震》者雷也,惊乎百里,震之大者也。处大震之时,众皆震惊,而独能不失其守、不丧其器者,可以任大事矣。故其《彖》曰『震惊百里,惊远而惧迩也』;不丧匕鬯,『出可以守宗庙社稷,为祭主』者,谓可任以大事也」。童子曰:「郭公夏五,圣人所以传疑,《彖》之阙文奈何」?曰:「圣人疑则传疑也,若《震》之《彖》,其辞虽阙,其义则在,又何疑焉」?
童子问曰:「《艮》之《象》曰『君子以思不出其位』,何谓也」?曰:「《艮》者,君子止而不为之时也。时不可为矣则止,而以待其可为而为者也,故其《彖》曰『时止则止,时行则行』。于斯时也,在其位者宜如何?思不出其位而已。然则,位之所职,不敢废也。《诗》云『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』,此之谓也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『《归妹》,征凶』,《彖》曰『《归妹》,天地之大义,人之终始也』,其卦辞凶而《彖》辞吉,何谓也」?曰:「合二姓,具六礼而归,得其正者,此《彖》之所谓归妹者也。若婚不以礼而从人者,卦所谓征凶者也」。童子曰:「敢问何以知之」?曰:「《咸》之辞曰『取女吉』,其为卦也,《艮》下而《兑》上,故其《彖》曰『上柔而下刚』,『男下女』,是以吉也。《渐》之辞曰『女归吉』,其为卦也,《艮》下而《巽》上,其上柔下刚,以男下女,皆与《咸》同,故又曰『女归吉』也。《归妹》之为卦也不然,《兑》下而《震》上,其上刚下柔,以女下男,正与《咸》、《渐》反,故彼吉则此凶矣。故其《彖》曰『征凶,位不当也』者,谓《兑》下《震》上也」。童子曰:「取必男下女乎」?曰:「夫妇所以正人伦,礼义所以养廉耻,故取女之礼,自纳采至于亲迎,无非男下女而又有渐也,故《渐》之《彖》曰『渐之进也,女归吉也』者是已。奈何《归妹》以女下男而往,其有不凶者乎」?
童子问曰:「《兑》之《彖》曰『顺乎天而应乎人』,何谓也」?曰:「『《兑》,说也』。『说以先民,民忘其劳;说以犯难,民忘其死』。说莫大于此矣。而所以能使民忘劳与死者,非顺天应人则不可。由是见小惠不足以说人,而私爱不可以求说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『《萃》,聚也』,其辞曰『王假有庙』;《涣》,散也,其辞又曰『王假有庙』,何谓也」?曰:「谓《涣》为散者,谁欤?《易》无其辞也」。童子曰:「然则,敢问《涣》之义」?曰:「吾其敢为臆说乎!《涣》之卦辞曰『利涉大川』,其《彖》曰『乘木有功也』,其《象》亦曰「风行水上,《涣》」。而人之语者,冰释汗浃皆曰涣。然则涣者流行通达之谓也,与夫乖离分散之义异矣。呜呼!王者富有九州四海,万物之象莫大于《萃》,可以有庙矣;功德流行达于天下,莫大于《涣》,可以有庙矣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节》之辞曰『苦节,不可贞』者,自节过苦而不得其正欤?物被其节而不堪其苦欤」?曰:「君子之所以节于己者,为其爱于物也,故其《彖》曰『节以制度,不伤财,不害民』者,是也。节者物之所利也,何不堪之有乎?夫所谓苦节者,节而太过,行于己不可久,虽久而不可施于人,故曰『不可正』也」。童子曰:「敢问其人」?曰:「异众以取名,贵难而自刻者,皆苦节也。其人则鲍焦、于陵仲子之徒是矣,二子皆苦者也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小过》之《象》曰『君子以行过乎恭,丧过乎哀,用过乎俭』者,何谓也」?曰:「是三者施于行己,虽有过焉无害也;若施于治人者,必合乎大中,不可以小过也。盖仁过乎爱,患之所生也;刑过乎威,乱之所起也。推是可以知之矣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既济》之《象》曰『君子思患而豫防之』者,何谓也」?曰:「人情处危则虑深,居安则意怠,而患常生于怠忽也。是以君子既济,则思患而豫防之也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『火在水上,《未济》,君子以慎辨物居方』,何谓也」?曰:「《未济》之象,火宜居下而反居上,水宜居上而反居下,二物各失其所居,而不相济也。故君子慎辨其物宜,而各置其物于所宜居之方,以相为用,所以济乎未济也」。
童子问曰:「《系辞》非圣人之作乎」?曰:「何独《系辞》焉,《文言》、《说卦》而下,皆非圣人之作,而众说淆乱,亦非一人之言也。昔之学《易》者,杂取以资其讲说,而说非一家,是以或同或异,或是或非,其择而不精,至使害经而惑世也。然有附托圣经,其传已久,莫得究其所从来而覈其真伪。故虽有明智之士,或贪其杂博之辩,溺其富丽之辞,或以为辨疑是正,君子所慎,是以未始措意于其间。若余者可谓不量力矣,邈然远出诸儒之后,而学无师授之传,其勇于敢为而决于不疑者,以圣人之经尚在,可以质也」。童子曰:「敢问其略」。曰:「《乾》之初九曰『潜龙勿用』,圣人于其《象》曰『阳在下也』,岂不曰其文已显而其义已足乎?而为《文言》者又曰『龙德而隐者也』,又曰『阳在下也』,又曰『阳气潜藏』,又曰『潜之为言隐而未见』。《系辞》曰:『乾以易知,坤以简能。易则易知,简则易从。易知则有亲,易从则有功。有亲则可久,有功则可大。可久则贤人之德,可大则贤人之业』。其言天地之道、乾坤之用、圣人所以成其德业者,可谓详而备矣。故曰『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』者,是其义尽于此矣。俄而又曰:『广大配天地,变通配四时,阴阳之义配日月,易简之善配至德』。又曰:『夫乾确然,示人易矣。夫坤隤然,示人简矣』。又曰:『夫乾,天下之至健也,其德行常易以知险。夫坤,天下之至顺也,其德行常简以知阻』。《系辞》曰『六爻之动,三极之道也』者,谓六爻而兼三材之道也。其言虽约,其义无不包矣。又曰:『《易》之为书也,广大悉备,有天道焉,有人道焉,有地道焉,兼三材而两之,故六。六者非他也,三材之道也』。而《说卦》又曰:『立天之道,曰阴与阳;立地之道,曰柔与刚;立人之道,曰仁与义。兼三材而两之,故《易》六画而成卦。分阴分阳,迭用柔刚,故《易》六位而成章』。《系辞》曰『圣人设卦观象,系辞焉而明吉凶』;又曰『辨吉凶者存乎辞』;又曰『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,而观其会通,以行其典礼,系辞焉以断其吉凶,是故谓之爻』;又曰『《易》有四象,所以示也。系辞焉,所以告也。定之以吉凶,所以断也』;又曰『设卦以尽情伪,系辞焉以尽其言』。其说虽多,要其旨归,止于系辞明吉凶尔,可一言而足也。凡此数说者其略也,其馀辞虽小异而大旨则同者,不可以胜举也。谓其说出于诸家而昔之人杂取以释经,故择之不精,则不足怪也。谓其说出于一人,则是繁衍丛脞之言也。其遂以为圣人之作,则又大缪矣。孔子之文章,《易》、《春秋》是已,其言愈简,其义愈深。吾不知圣人之作,繁衍丛脞之如此也。虽然,辨其非圣之言而已,其于《易》义,尚未有害也,而又有害经而惑世者矣。《文言》曰『元者善之长也,亨者嘉之会也,利者义之和也,贞者事之干也』,是谓《乾》之四德;又曰『乾元者始而亨者也,利贞者性情也』,则又非四德矣。谓此二说出于一人乎,则殆非人情也。《系辞》曰:『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』。所谓图者,八卦之文也,神马负之自河而出,以授于伏羲者也。盖八卦者非人之所为,是天之所降也。又曰:『包羲氏之王天下也,仰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,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于是始作八卦』。然则八卦者是人之所为也,河图不与焉。斯二说者已不能相容矣,而《说卦》又曰『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幽赞于神明而生蓍,参天两地而倚数,观变于阴阳而立卦』,则卦又出于蓍矣。八卦之说如是,是果何从而出也?谓此三说出于一人乎,则殆非人情也。人情常患自是其偏见,而立言之士莫不自信,其欲以垂乎后世,惟恐异说之攻之也,其肯自为二三之说以相抵捂而疑世,使人不信其书乎?故曰非人情也。凡此五说者自相乖戾,尚不可以为一人之说,其可以为圣人之作乎」?童子曰:「于此五说,亦有所取乎」?曰:「《乾》无四德,而洛不出图书,吾昔已言之矣。若元亨利贞,则圣人于《彖》言之矣。吾知自尧舜已来,用卜筮尔,而孔子不道其初也,吾敢妄意之乎」?童子曰:「是五说皆无取矣,然则,繁衍丛脞之言与夫自相乖戾之说,其书皆可废乎」?曰:「不必废也。古之学经者皆有大传,今《书》《礼》之传尚存。此所谓《系辞》者,汉初谓之《易大传》也,至后汉已为《系辞》矣。《语》曰:『为赵、魏老则优,不可以为滕、薛大夫也』。《系辞》者谓之《易大传》,则优于《书》《礼》之传远矣,谓之圣人之作,则僭伪之书也。盖夫使学者知《大传》为诸儒之作,而敢取其是而舍其非,则三代之末,去圣未远,老师名家之世学,长者先生之馀论,杂于其间者在焉,未必无益于学也。使以为圣人之作,不敢有所择而尽信之,则害经惑世者多矣。此不可以不辨也,吾岂好辨者哉」!童子曰:「敢问四德」。曰:「此鲁穆姜之所道也。初,穆姜之筮也,遇《艮》之《随》,而为《随》元亨利贞说也,在襄公之九年。后十有五年,而孔子始生,又数十年而始赞《易》,然则四德非《乾》之德,《文言》不为孔子之言矣」。童子曰:「或谓左氏之传《春秋》也,窃取孔子《文言》以上附穆姜之说,是左氏之过也,然乎」?曰:「不然。彼左氏者胡为而传《春秋》,岂不欲其书之信于世也?乃以孔子晚而所著之书,为孔子未生之前之说,此虽甚愚者之不为也。盖方左氏传《春秋》时,世犹未以《文言》为孔子作也,所以用之不疑。然则,谓《文言》为孔子作者出于近世乎」。童子曰:「敢问八卦之说。或谓伏羲已授河图,又俯仰于天地,观取于人物,然后画为八卦尔。二说虽异,会其义则一也,然乎」?曰:「不然。此曲学之士牵合傅会,以茍通其说,而遂其一家之学尔。其失由于妄以《系辞》为圣人之言而不敢非,故不得不曲为之说也。河图之出也,八卦之文已具乎,则伏羲授之而已,复何所为也?八卦之文不具,必须人力为之,则不足为河图也。其曰观天地、观鸟兽、取于身、取于物,然后始作八卦,盖始作者前未有之言也。考其文义,其创意造始,其劳如此,而后八卦得以成文,则所谓河图者何与于其间哉?若曰已授河图,又须有为而立卦,则观于天地、鸟兽,取于人物者,皆备言之矣,而独遗其本始所授于天者,不曰取法于河图,此岂近于人情乎?考今《系辞》二说离绝,各自为言,义不相通,而曲学之士牵合以通其说,而误惑学者,其为患岂小哉?古之言伪而辨、顺非而泽者,杀无赦。呜呼,为斯说者,王制之所宜诛也」!童子曰:「敢问生蓍立卦之说。或谓圣人已画卦,必用蓍以筮也,然乎」?曰:「不然。考其文义可知矣。其曰『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』者,谓始作《易》时也。又曰『幽赞于神明而生蓍,参天两地而倚数,观变于阴阳而立卦,发挥于刚柔而生爻』者,谓前此未有蓍,圣人之将作《易》也,感于神明而蓍为之生,圣人得之,遂以倚数而立卦,是言昔之作《易》立卦之始如此尔。故汉儒谓伏羲画八卦由数起者,用此说也。其后学者知幽赞生蓍之怪,其义不安,则曲为之说,曰用生蓍之意者,将以救其失也。又以卦由数起之义害于二说,则谓已画卦而用蓍以筮,欲牵合二说而通之也。然而考其文义,岂然哉?若曰已作卦而用蓍以筮,则大衍之说是已。大抵学《易》者莫不欲尊其书,故务为奇说以神之。至其自相乖戾,则曲为牵合而不能通也」。童子曰:「敢请益」。曰:「夫谕未达者,未能及于至理也,必指事据迹以为言。余之所以知《系辞》而下非圣人之作者,以其言繁衍丛脞而乖戾也。盖略举其易知者尔,其馀不可以悉数也。其曰『原始反终,故知死生之说』,又曰『精气为物,游魂为变,是故知鬼神之情状』云者,质于夫子平生之语,可以知之矣。其曰『知者观乎《彖》辞,则思过半矣』,又曰『八卦以象告,爻彖以情言』云者,以常人之情而推圣人可以知之矣。其以《乾》《坤》之策『三百有六十,当期之日』,而不知七八九六之数同,而《乾》《坤》无定策,此虽筮人皆可以知之矣。至于何谓『子曰』者,讲师之言也。《说卦》、《杂卦》者,筮人之占书也。此又不待辨而可以知者。然犹皆迹也,若夫语以圣人之中道而过,推之天下之至理而不通,则思之至者可以自得之」。童子曰:「既闻命矣,敢不勉(」(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七八。以上李文泽校点)。)/乾:疑衍。
画舫斋记(庆历二年)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三九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三九、《皇朝文鉴》卷七八、《崇古文诀》卷一八、《续文章正宗》卷一三、《古文集成》卷一○、《古今事文类聚》续集卷八、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》别集卷一八、《永乐大典》卷二五四○、《文章类选》卷三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一二、《名山胜概记》卷二、正德《大名府志》卷九、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五九九、乾隆《河南府志》卷八四 创作地点:河南省安阳市滑县画舫斋
予至滑之三月,即其署东偏之室,治为燕私之居,而名曰画舫斋。斋广一室,其深七室,以户相通。凡入予室者,如入乎舟中。其温室之奥,则穴其上以为明;其虚室之疏以达,则栏槛其两旁以为坐立之倚。凡偃休于吾斋者,又如偃休乎舟中。山石崷崒,佳花美木之植列于两檐之外,又似泛乎中流,而左山右林之相映,皆可爱者。故因以舟名焉。《周易》之象,至于履险蹈难,必曰涉川。盖舟之为物,所以济险难,而非安居之用也。今予治斋于署,以为燕安,而反以舟名之,岂不戾哉?矧予又尝以罪谪走江湖间,自汴绝淮,浮于大江,至于巴峡,转而以入于汉沔,计其水行几万馀里。其羁穷不幸而卒遭风波之恐,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之命者数矣。当其恐时,顾视前后,凡舟之人,非为商贾,则必仕宦,因窃自叹,以谓非冒利与不得已者,孰肯至是哉?赖天之惠,全活其生,今得除去宿负,列官于朝,以来是州,饱廪食而安署居。追思曩时山川所历,舟楫之危,蛟鼍之出没,波涛之汹欻,宜其寝惊而梦愕。而乃忘其险阻,犹以舟名其斋,岂真乐于舟居者邪?然予闻古之人,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,终身而不肯反者,其必有所乐也。茍非冒利于险,有罪而不得已,使顺风恬波,傲然枕席之上,一日而千里,则舟之行,岂不乐哉!顾予诚有所未暇,而舫者宴嬉之舟也,姑以名予斋,奚曰不宜?予友蔡君谟善大书,颇怪伟,将乞其大字以题于楹,惧其疑予之所以名斋者,故具以云,又因以置于壁。壬午十二月十二日书。
南省试进士策问(三)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三五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四八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问:六十四卦所谓《易》者,圣人之书也。今谓之《系辞》,昔谓之《大传》者,亦皆曰圣人之作也。其言曰:「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」。又曰:「河出图,圣人则之」。又曰:「庖牺氏之王天下也,仰观于天,俯察于地,观鸟兽之文,近取身,远取物,始作八卦」。又曰:「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幽赞于神明而生蓍,参天两地而倚数,观变于阴阳而立卦」。一书而四说,则八卦者果何从而有乎?若曰河图之说信然乎,则是天生神马负八卦出于水中,乃天地自然之文尔,何假庖牺始自作之也?如幽赞生蓍之说,又似八卦直因蓍数而生尔。至于两仪四象,相生而成,则又无待于三说而有卦也。故一说茍胜,则三说可以废也。然孰从而为是乎?卜筮,自尧、舜、三代以来用之,盖古圣人之法也,不必穷其始于古远茫昧之前。然《系辞》,圣人之作也,必有深旨,幸决其疑。
蔡君山墓志铭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五一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二八、《续文章正宗》卷七、《名世文宗》卷二○、《蔡福州外纪》卷二、《奇赏斋古文汇编》卷二二五、《四续古文奇赏》卷五二、《文编》卷六一、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七○七、乾隆《福建通志》卷七三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予友蔡君谟之弟曰君山,为开封府太康主簿,时予与君谟皆为馆阁校勘,居京师,君山数往来其兄家,见其以县事决于其府。府尹吴遵路素刚,好以严惮下吏,君山年少位卑,能不慑屈而得尽其事之详,吴公独喜,以君山为能。予始知君山敏于为吏,而未知其他也。明年,君谟南归拜其亲。夏,京师大疫,君山以疾卒于县。其妻程氏,一男二女皆幼。县之人哀其贫,以钱二百千为其赙,程氏泣曰:「吾家素以廉为吏,不可以此污吾夫」。拒而不受。于是又知君山能以惠爱其县人,而以廉化其妻妾也。君山间尝语予曰:「天子以六科策天下士,而学者以记问应对为事,非古取士之意也。吾独不然」。乃昼夜自苦为学。及其亡也,君谟发其遗藁,得十数万言,皆当世之务。其后踰年,天子与大臣讲天下利害为条目,其所改更,于君山之藁,十得其五六。于是又知君山果天下之奇才也。君山景祐中举进士,初为长溪县尉。县媪二子渔于海而亡,媪指某氏为仇,告县捕贼。县吏难之,皆曰:「海有风波,岂知其不水死乎?且虽果为仇所杀,若尸不得,则于法不可理」。君山独曰:「媪色有冤,吾不可不为理」。乃阴察仇家,得其五,与媪约曰:「吾与汝宿海上,期十日不得尸,则为媪受捕贼之责」。凡宿七日,海水潮,二尸浮而至,验之,皆杀也。乃捕仇家伏法。民有夫妇偕出,而盗杀其守舍子者,君山亟召里民毕会,环坐而熟视之,指一人曰:「此杀人者也」。讯之,果伏,众莫知其以何术得也。长溪人至今喜道君山事多如此,曰:「前史所载能吏,号如神明,不过此也」。自天子与大臣条天下事,而屡下举吏之法,尤欲官无小大,必得其材,方求天下能吏,而君山死矣,此可为痛惜者也。君山讳高,享年二十有八,以某年某月某日卒。今年,君谟又归迎其亲,自太康取其柩以归,将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所,且谓予曰:「吾兄弟始去其亲而来京师,欲以仕宦为亲荣,今幸还家,吾弟独以柩归。甚矣,老者之爱其子也!何以塞吾亲之悲?子能为我铭君山乎」?乃为之铭曰:
呜呼!吾闻仁义之行于天下也,可使父不哭子,老不哭少。嗟夫君山,不得其寿。父母七十,扶行送柩。退之有言,死孰谓夭?子墓予铭,其传不朽。庶几以此,慰其父母。
增修青帝朝日风师先蚕等坛祭告逐坛并当处土地祝文(九月十二日)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六二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八四
坛壝之严,神明所格。以时修旧,式叶彝仪。涓此吉辰,用伸昭告。
尚书职方郎中分司南京欧阳公墓志铭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五八 创作地点:河南省洛阳市
公讳颍,字孝叔。咸平三年,举进士中第,初任峡州军事判官,有能名,即州拜秘书省著作佐郎、知建宁县。未半岁,峡路转运使薛颜巡部至万州,逐其守之不治者,以谓继不治非尤善治者不能,因奏自建宁县往代之。以治闻,由万州相次九领州而治之。一再至曰鄂州。二辞不行:初彭州,以母夫人老,不果行;最后嘉州,以老告,不行。实治七州,州大者繁广,小者俗恶而奸,皆世指为难治者。其尤甚曰歙州,民习律令,性喜讼,家家自为簿书,凡闻人之阴私毫发、坐起语言,日时皆记之,有讼则取以證。其视入狴牢就桎梏,犹冠带偃箦,恬如也。盗有杀其民董氏于市,三年捕不获,府君至,则得之以抵法。又富家有盗夜入启其藏者,有司百计捕之甚急,且又大购之,皆不获,有司苦之。公曰勿捕与购,独召富家二子,械付狱,鞫之。州之吏民皆曰「是素良子也」,大怪之,更疑互谏。公坚不回,鞫愈急,二子服。然吏民犹疑其不胜而自诬,及取其所盗某物于某所,皆是,然后欢曰:「公,神明也」。其治尤难者若是,其易可知也。公刚果有气,外严内明,不可犯,以是施于政,亦以是持其身。初,皇考侍郎为许田令,时丁晋公尚少,客其县。皇考识之,曰贵人也,使与之游,待之极厚。及公佐峡州,晋公荐之,遂拜著作。其后,晋公居大位,用事,天下之士往往因而登荣显,而公屏不与之接。故其仕也,自著作佐郎、秘书丞、太常博士、尚书屯田都官职方三员外郎、郎中,皆以岁月考课,次第升,知万、峡、鄂、歙、彭、鄂、阆、饶、嘉州,皆所当得。及晋公败,士多不免,惟公不及。明道二年,以老乞分司,有田荆南,遂归焉。以景祐元年正月二十六日终于家,年七十有三。考讳某,赠某官。皇妣李氏,赠某县君。夫人曾氏,某县君,先亡。公平生彊力,少疾病。居家,忽晨起作遗戒数纸,以示其嗣子景昱曰:「吾将终矣」。后三日,乃终。而嗣子景昱能守其家,如其戒。欧氏出于禹,禹之后有越王句践。句践之后有无疆者,为楚威王所灭,无疆之子皆受楚封,封之乌程欧阳亭者,为欧阳氏。汉世有仕为涿郡守者,子孙遂北,有居冀州之渤海,有居青州之千乘。而欧阳仕汉,世为博士,所谓欧阳《尚书》者也。渤海之欧阳有仕晋者曰建,所谓渤海赫赫欧阳坚石者也。建遇赵王伦之乱,其兄子质南奔长沙。自质十二世生询,询生通,仕于唐,皆为长沙之欧阳,而犹以渤海为封。通又三世而生琮,琮为吉州刺史,子孙家焉。自琮八世生万,万生雅,雅生高祖讳效,高祖生曾祖讳托,曾祖生皇祖武昌令讳郴,皇祖生公之父赠户部侍郎讳仿,皆家吉州,又为吉州之欧阳。及公,遂迁荆南,且葬焉,又为荆南之欧阳。呜呼!公于修,叔父也。铭其叔父,宜于其世尤详。铭曰:
寿孰与之,七十而老。禄则自取,于取犹少。扶身以方,亦以从公。不变其初,以及其终。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六一。又见《楚纪》卷五二,同治《宜昌府志》卷一六。
尚书屯田员外郎赠兵部员外郎钱君墓表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四九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二五、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》续集卷七、《文编》卷六三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君讳冶,字良范,姓钱氏。世为彭城人,后徙吴兴,自君之七世祖宝,又徙常州之武进。曾祖讳某。祖讳某。父讳某。当唐末五代,钱氏起馀杭,据浙东、西为吴越王。于是时,常州或属江南,或属吴越,而武进钱氏独不显,方以儒学廉让行于乡里,连三世不仕。宋兴,取江南,常州归于有司。君始以州进士举,中景德二年甲科,试秘书省校书郎。为扬州广陵、潮州海阳县令,迁宁国军节度推官、监黄州麻城茶场,遂知县事。迁著作佐郎,知蕲州蕲水、怀安军金堂县,又迁秘书丞,知泰州如皋县。再迁屯田员外郎,通判宣州,未行。明道二年六月十一日,以疾卒于家,享年五十有二。君少好学,能为文辞。家贫,其母贤,尝躬织纴以资其学问。每夜读书不止,母为灭烛止之,君阳卧,母且睡,辄复起读。年二十三,州举进士第一,试礼部高第,遂中甲科。为吏长于决狱,历六县,皆有能政。潮州自五代时,刘氏暴残其民,君为海阳经年,民归业者千馀户,由是海阳升为大县。潮之大姓某氏火,迹其来自某家,吏捕讯之,某家号冤不服。太守刁湛曰:「狱非钱君不可」。君问大姓,得火所发床足,验之,疑里仇家物。因率吏入仇家,取床,折足合之,皆是。仇人即服曰:「火自我出,然故遗其迹某家者,欲自免也。某家诚冤」。君即日出某家狱,致仇人以法,举州称为神明。其佐宣州,数决大狱,乃旁近郡狱有疑者,皆归决于君。工部侍郎凌策知宣州,尤称君文学,曰:「吏事不足污子,当以文章居台阁」。欲荐其文,未及而策卒。初,宣州官岁市茶于泾县,命君主之。策子不肖,以恶茶数千斤入于官,君立焚之,以白策,策益以此知君。策卒,君叹曰:「世无知我者矣」。在麻城,以茶课岁增五倍,遂迁著作。金堂故多盗,君以伍保籍民,察其出入,凡为盗者,许其徒告以赎罪,盗遂止。会甘露降其县,明年,麦禾大稔,麦一茎五歧、禾一茎五穗者,县人以为君政所致,谓之钱公三瑞。君叹曰:「吾知治民尔,瑞岂吾致哉」!县人为君立生祠。如皋民不农桑,以盐为生,君曰:「使民足以衣食,盐犹农也」。乃悉求盐利害为条目,民便其利而盐最增积,以石数者至四十五万。君在如皋,时年五十。或叹其仕不达,君曰:「使吾政行于民,是达也」。蔡文忠公为御史中丞,数欲引君为御史,会君卒。君平生所为文章三百馀篇,号曰《晦书》。君之皇考,赠殿中丞。母诸葛氏,封万年县太君,徙封福昌。娶蒋氏,初封乐安县君,又封福清。子男五人,曰公餗、公瑾、公辅、公仪、公佐。蒋氏有贤行,自君之卒,日以君所为勖其五子以学。蒋氏后君二十年以卒,卒时,公瑾、公辅皆以进士及第,公瑾为新郑尉,公辅以文章知名当世,为太常丞、集贤校理。钱氏自其祖宝徙武进,其居与葬,皆在其县之遵教乡敦行里。庆历三年九月庚申,公餗等葬君于其居之东北原皇里水之北。至和二年三月壬午,以蒋夫人从。欧阳修曰:钱姓出陆终,盖颛顼之苗裔。始以士为周官,久而以为姓。自三代以来,无甚显者。至唐末,钱氏多居东南。及镠乘乱世,起馀杭,有地十三州,号兼吴越而王者几百年,而武进钱氏独以隐德累世不显,岂以力者如彼,而以德者如此哉!岂其盛衰迟速之理,固有不同哉!武进之钱,自宝七世,至君有闻,又有贤子,不坠益彰,其势孰止!盖恃力者虽盛而必衰,以德者愈迟而终显。立石刻辞,其示弥远。